麻承勋期待高务实刮目相看是可以理解的,虽然外人一开口就是“麻家将”,但大伙都知道这麻家将的核心始终还是麻贵。即便麻锦还在任的时候,麻家将号称“兄弟两总兵”,可实际上高务实还是更乐意用麻贵,只要是在宣大方向用兵,高司徒必将麻贵带在身边即是明证。
麻锦是麻贵的长兄,其后还有二兄麻富,而麻贵为老三,是大同参将麻禄的三子,也是幼子。麻承勋则是麻锦之子,比三叔麻贵小不了多少。
辈分这东西中国自古以来都很讲究,资历也是一样,麻承勋不敢与麻贵相比,但他很在意麻贵之子麻承宣等也开始进入军中,将之视为同宗的竞争者。
同宗,意味着他们的大利益是一致的;竞争者,意味着他们之间也有比较,要争个高低轻重。
按照此时的惯例,麻锦一支才是麻家的嫡长支,也即家主。但麻锦去世之后,由于麻家主要靠麻贵这张牌面撑起门第,也要靠他维持麻家将在高司徒心目中的地位,是以逐渐有大小宗不分的情况。
虽然麻贵本人对两位兄长留下的侄子们都很照顾,他们对麻贵也很尊敬,但这改变不了麻承勋想要“重铸主家辉煌”的心态,他还是想要多立功勋,得到高司徒的重视。
独领骑兵追袭图们、布日哈图此战主力,在麻承勋看来便是一次绝佳的机会。虽然曹簠的命令说得很清楚,麻承勋这次的主要任务只是干扰布日哈图的“计划”,不管布日哈图想干什么,麻承勋都只需要负责破坏掉就好。
这样的任务,潜台词就是跟紧、骚扰,明显是作为游骑使用,麻承勋当然很清楚。不过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,等他领兵独走了之后,敌情百变之下如何决断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麻承勋动作很快,立刻开始回返。在这段并不算远的距离上,麻承勋将骑兵分为两部分,西侧靠近叶赫河的是明军骑兵,包括他自己所部和曹簠交给他的部分;东侧靠近森林的则是叶赫两贝勒的八千骑兵,他们负责关注森林里的动向。
麻承勋知道,蒙古人要真是藏在森林里,隐蔽固然是隐蔽了,但他们的速度也就快不了,只要自己全力回师东城,势必能后发先至,抢在蒙古人之前在东城外严阵以待。
森林之中,图们大汗的鼻子中不断呼出白气,可笑的是只有一边有,另一边可能鼻塞了,气息若有似无。
“去他娘的,林子里怎么比草原上还冷?”图们大汗没好气用力通了通气,但于事无补,他不由得恨恨地骂了一句。
布日哈图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皮裘垫子上,手里居然还拿着一本书在看,口中则轻笑着回了一句:“大汗不必心急,曹簠必定会让麻承勋回师东城的,咱们只要再等等,就能出山了。林中湿气重,易伤寒,眼下不便生火,大汗不如再披一层狐裘?”
“不披了,再披一层刀都舞不圆了。”图们摆了摆手,也坐了下来,偏头朝布日哈图问道:“本汗还是不明白,为什么曹簠一定会把麻承勋给打发回东城呢?咱们手头的火药不够炸城了不说,这天寒地冻的,挖地道也麻烦得很。西城现在只剩几百人,他曹簠只要过了河,指不定就一鼓而下,这时候他把麻承勋派回去?”
布日哈图见图们真心求问,便放下书,答道:“大汗,你说的这些,咱们知道,曹簠可不知道。他既不知道咱们有多少火药,也不知道咱们是不是铁了心要猛挖地道炸城,更不知道咱们在西城只留下数百人看守。
他什么都不知道,而明军又是极少见的在冬天出塞作战,此时此刻他的战略意图无论是什么,夺回西城也好,击败我军也罢,都必然坚持先求稳、再求胜。
既要求稳,则东城必不容有失,否则明军就变成了无根漂萍,叶赫部也会离心离德。但此时他也不可能全军回师,那便只能让麻承勋回去看看。在曹簠看来,无论我军此行是要做什么,麻承勋都足够给我们造成麻烦,让我们做不成任何事,而这对于曹簠而言已然足够。”
图们想了想,觉得有道理,但又问道:“那你怎么知道麻承勋这一去不会很快回来,足够咱们在河边干一场?本汗的意思是说,两地相距不过二十余里,这点时间麻承勋要是不惜马力的话,就算跑个来回也要不了多久啊?”
布日哈图笑道:“曹簠与麻承勋年岁不同,所处地位和局面也不同,是以他二人的想法也是完全不同的。
对于曹簠而言,他是个老辽东,一辈子都在辽东打转,而如今辽东有李成梁在,并没有他被扶正为总兵的机会。如果他对辽东总兵的位置真有执念,唯一的机会其实不在于他能在战功上力压李成梁。唯有李成梁自己出了什么事,而高务实在朝中力荐曹簠,他这才有总镇一方的可能。
既然他能不能成为总兵看的并不是战功,那他作战之时就一定会小心谨慎,不求战胜,先求不败。此时我要判断他的举动并不太难,只要把他往小心了想就是了。”
图们有些恍然,布日哈图则顿了一顿又道:“麻承勋则不然,他年轻气盛,在族中又是出身长房,可其在明廷的地位却不如同辈的麻承恩。大汗,我派人了解过麻承恩与麻承勋的履历,前者是麻富之子,后者是麻锦之子。麻锦、麻富为麻禄之长子、此子,皆麻贵之兄也。
麻富早逝,昔日麻家‘兄弟两总兵’便是麻锦与麻贵,而铁岭李氏则有李成梁、李如松“父子两总兵”,明人是以有‘东李西麻’之说。可是当麻锦死后,麻承恩因为跟随高务实连续作战得功而异军突起,被高务实举荐为开原参将。
他的好运这还不算完,高务实回任兵部之后没多久,宣大那边有老将王国勋因年老卸任,高务实又把麻承恩举荐为宣府总兵……麻家又恢复了一门两总兵的声势,可惜这和麻承勋无关,他只接任了麻承恩空出来的开原参将。
明明大家能力相差仿佛,老大家的孩子却混得不如老二家的孩子,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却只是老二家的孩子多跟着高务实打了两场仗……大汗,若换了你是麻承勋,你急不急着赶紧立功,在高务实高司徒面前证明一下自己的能耐不比自家兄弟差?”
图们这次是真的恍然大悟了,一拍大腿:“原来是这么回事,本汗明白了。麻承勋现在的心思本汗清楚得很,这时候他就是一门心思想打仗,想立一个大大的功劳,最好还没有旁人能够和他分功。这种人打起仗来是很不要命的,不过脑子可能一根筋,很多时候会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,比较好骗。”
布日哈图闻言大笑:“英雄所见略同,大汗,我猜曹簠一定会叮嘱麻承勋紧紧跟着咱们的‘大军’,不管怎样都不能放跑了。所以,这支‘大军’会……”
“会带着麻承勋绕圈子。”图们把话接了过去,哈哈笑道:“好主意,布日哈图,你真是长生天派来辅佐我的。”
布日哈图笑了笑,却略微提醒道:“是佛祖的法旨。”
“哦对,是佛祖,佛祖。”图们一本正经地双手合十,看起来很严肃的道。
这次布日哈图没有多说,只是保持着笑容。图们则马上又问道:“不过,就算麻承勋走了,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,可是……明军这一次来的全是精锐,本汗担心不好啃啊。”
说到这里,布日哈图终于收敛了笑容,沉声道:“不错,大汗担心得极是。自从高务实在漠南用了一次刺刀阵之后,明军在后来的辽南之战中对炒花、在西北之战中对博硕克图,其实都有使用此法。我曾派人多方了解,发觉此法对我军而言的确颇为不利。”
图们有些恼火,又有些不明白,深深皱着眉头:“我始终想不通,这刺刀阵到底是厉害在哪啊?炒花那一次失利,我几乎是亲眼所见,可我就纳了闷了,你要说刺刀立在阵前可以让战马不敢冲杀,但过去的长枪阵不也是这般?
而且这办法并非不能破,只要蒙住战马的眼睛就行了,上好的有经验的战马根本不会因为眼睛被蒙住就不敢冲阵,它们完全信任自己背上的主人,这样一来那刺刀阵不就破了吗?为什么炒花没想到,博硕克图也没想到?”
布日哈图摇头道:“事情没有那么简单。炒花和博硕克图两人之所以失败,说到底,首先还是不知道刺刀阵的威力。大汗也见过明军的刺刀,那刺刀立在地上远不如长矛手的加长长矛,看起来并不吓人。可以意外的是,那明晃晃的刺刀却能吓住战马,因为战马知道那东西是要命的玩意儿,它们是会怕的。
除此之外,我觉得明军火器的加强则是另一个原因。明军原先的三眼铳(北边各镇当时主要都是三眼铳)很少拿来做鸟铳用,都是到了很短的距离才会开火,所以战马也不怕那玩意儿,等到明军开火,战马也来不及怕了,该冲的阵早就冲了进去。
但现在的明军开始全面弃用三眼铳,大多数明军,尤其是精锐明军早已换装鸟铳。据我所知,这些鸟铳几乎都是京华所出,不仅比三眼铳打得远,比早前的鸟铳也打得远,威力还特别大,击中要害的话,几乎是铳铳毙命。
若只是如此,对于战马来说也谈不上大问题,毕竟它们只要能够冲开明军防线,这刺刀阵也就破了。但麻烦在于这些新式鸟铳开火的时候声音特别大,而且会放出明亮的火光,这对战马来说就要了命了……”
这一条图们一听就明白,不仅战马,事实上几乎任何动物对于巨响和火光都是天生畏惧的。明军的火铳现在装备又多,一齐开火的时候简直气焰吞天,战马能不受惊吗?战马一旦受惊,马上的骑士哪怕是蒙古健儿,能够把自己稳在马背上不落马就很了不起了,还指望他们能顺利完成冲阵?做梦呢。
“那可怎生是好?”图们听完不仅担忧起来:“你既然说曹簠必然事事小心,那即便现在麻承勋走了,渡河明军这边也一定会小心布置,咱们能顺利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吗?”
布日哈图知道,其实战马怕刺刀阵也好、怕火光也好,都可以用蒙眼解决,而对于巨响,也可以用塞耳解决。
然而问题在于现在明军的火枪发射声音实在太大了,塞耳其实也塞不住,真要解决这个“麻烦”,除非提前把战马的耳朵刺聋——但蒙古人视战马为兄弟、伙伴,几乎是他们的半条命,他们又哪里舍得如此虐待战马?
布日哈图再厉害,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议刺聋战马的耳朵,因此也就没法解决这个问题。他唯一能做的,也只是尽量用其他办法来摊薄明军的人数,形成以多打少的战术优势,继而……硬拼!
是的,一贯因为人口劣势而不怎么敢打硬仗的蒙古人,这一次必须要打一场硬仗了。
布日哈图知道,如果刺刀阵以步制骑的法子被明军视为制胜法宝,现在或许还只有精锐之军会这样做,将来却说不定所有的明军都会效仿此法。届时,蒙古对明军的战力优势将完全不复存在。
到那个时候,明军只要是对蒙古开战,那就是想怎么打便怎么打。蒙古骑兵机动力再强,也不可能靠绕圈把明军绕死,绕到最后还是要短兵相接的,可只要一接战,明军就可以把自己变成刺猬,蒙古人根本近不得身。
那就完蛋了。
所以,布日哈图必须打掉明军对刺刀阵寄予的厚望,让他们怀疑刺刀阵所谓的以步制骑是不是真的有效。他相信,只要明军或者说明廷方面有人怀疑,在实学派与心学派全面对抗的如今,心学派一定会和实学派唱反调,到时候这刺刀阵或许就没法顺利推行全军了。
“为今之计,只能等曹簠主力过河,而我军集中力量,单破他留下断后的刺刀阵。”布日哈图目光中厉芒一闪,咬牙道:“不惜代价!”
图们闻之悚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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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1章 南察风波(廿五)诈